6月9日

2019

在马六甲一个宁静星期日早晨，赵家正在准备一顿丰盛的佳肴——都是赵明福爱吃的佳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去看他了，所以我想随便煮一些东西，带去他的灵位前，祭拜他。” 赵夫人，赵明福的母亲说道。

这顿“盛宴”虽简单但很丰富。有仁当鸡，娘惹传统粽子，鸡汤炒蔬菜和美味番茄虾。“这都是他爱吃的。” 赵夫人说道。辣椒和香料的味道弥漫整间简单纯朴的单层屋。切菜的声音、炒菜的声音、水沸腾的声音、福建对话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一家人的声音。

明福的妹妹丽兰拥有六个月的身孕，前一晚才从吉隆坡回来。她看起来很累但还是坐在厨房的圆桌子，和母亲一边谈聊天一边剥洋葱。

“再过不久便是他的农历忌日。” 丽兰解释着他们今天所做的事情。“再加上全家人都到齐了，所以我们决定去探望他。”

白色的墙挂着几十年来的家庭照。角落的矮桌上，放着赵明福的肖像，旁边还有许多写着“为明福伸张正义”的徽章。

赵夫人正在煮明福最爱的仁当鸡。

“你对明福最深刻的回忆是什么？” 我们问道。“他在事发的两天前有联络过我。” 赵夫人说道，回忆起十年前的事情。“他答应说周末会回来马六甲，不管有多忙，他一定会回来。因为他打算回来拍婚纱照，而那个星期之后，他就会去登记注册结婚。”

为什么那是最难忘的？

“因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位于马六甲的赵宅

变天

“他是那种一旦知道自己做错事就会道歉的人，他从不会就此罢休。”丽兰说道。“他很直率，很诚实但他不多话，如果你不认识他的话他是一个安静的人。”

很多曾和赵明福一起工作的人，都说他是一个有纪律，有诚信，有理想的人。这也让认识他的人在知道赵明福辞掉了记者的工作并投身政治领域时并不感到意外，尤其适逢2008全国大选，人民联盟获得不错的成绩。共得到五个州属，包括雪兰莪州的执政权，并打破国阵自1969年来拥有超过三分之二议席的垄断局面。

“我记得他对我说‘变天了，变天了！我们现在有希望了！’” 丽兰模仿赵明福。“他非常开心，他说道，‘哦因为这次是历史上的第一次。没有人预料到这会发生。但这确实发生了。’” 丽兰说道。

2003年的赵明福。

2009年，他已成为雪州行政议员兼史里肯邦安区州议员——欧阳捍华的政治秘书一年了。

“我们（家属）都非常紧张。我们告诉他不要接受这份工作但他很坚定。他说他即将去为州政府工作，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理由。

这也是丽兰在2009年7月16日当时有的想法，就算马来西亚反贪会大厦发生命案的消息开始散布，而现场就是明福被带去审问的地方。“我告诉我母亲不要担心，毕竟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丽兰回忆着“他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毕竟那只是个政府部门。”

夜幕降临时，家属证实那具尸体是明福的。

马来西亚史上第一件政治命案

下午1点左右，一位清洁工人在玛莎兰大厦发现赵明福的尸体。几个小时内，命案消息已经传开。反贪会关闭了大厦并限制了出入口。

赵明福的家属是在数小时后才接到通知。当丽兰和她的大哥铭基，和明福的未婚妻淑慧在傍晚时分抵达现场，他们已经做了心理准备来面对最坏的事情发生

“整个楼层非常昏暗，那些灯不停闪烁。”她说道，一边回想起当时明福陈尸的五楼现场。

“那些警方在围着他的尸体。他们只允许我们其中一个人进去认尸，然后我的大哥便进去了。” 她依然记得，那时候她焦虑地等待，一边抱着淑慧，一边等铭基回来。很多她周围的人已经哭泣了。在她心里，她不停地祈求希望他还活着，或者那具尸体根本不是明福。

“你永远无法想象为什么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健在但到了隔天他就躺在那里，死了。你还可以说什么？你只能哭。” 她在接受访问时忍不住哭了。

明福在毕业后与家人的合照

太阳下山后，一群人聚集在大厦楼下，手拿着蜡烛，以沉默作无声的抗议。直到另一个早晨，人群的数量激增到数百人，包括政治人物安华依布拉欣与林吉祥，那场抗议已不再是无声的抗议了。

“这被称为马来西亚史上第一件政治命案”，时任雪州大臣办公室助理，杨淑雯说道。她也在之后制作了相关案件的电影。“其实一直以来都有拘留期间死亡的案件发生，但这是首个直接发生在政治调查进行期间的案件。”

在明福的尸体被发现在玛莎拉大夏的隔天早上，警察与示威者发生了一场扭打/混战/冲突。

“就在那一晚，我感觉我一夜长大了。” 丽兰说道。“我从不知道我们的警察，鉴识人员和总检察长那么地不专业。”

时任首相纳吉宣布成立验尸庭。验尸庭的成立是为了调查和鉴定与公众有重大关系的案件和其死因。

“它是公开性的审讯，允许公众参与审讯并对案件关注问责。” 当时雪州政府代表律师，玛立英迪亚斯说道。

玛立英迪亚斯和杨淑雯都认为各个单位都可以做得更好。“14楼的窗口上有一些指纹痕迹，但这些指纹并也没有被采集。” 杨淑雯说道，那时她代表雪州政府在现场观察审讯诉讼程序。“警方给的理由是他们无法采集这些指纹。”

“明福的背包从原本的位置移走了，这是一个明显的，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篡改的证据。”玛立英迪亚斯说道。

一位马来西亚反贪会的代表律师说明福勒死了自己，凸显了其不专业。这位律师在法庭里被取笑。

在4:04，马来西亚反贪委员会的律师表明赵明福是自己勒死自己的。

悬案

正如预期般，这个审讯逐渐揭发当晚发生的情景。

明福尸体的颈部有一块淤青，两名在审讯里作证的病理学家都指出那是在明福还活着时受到的钝挫伤。沙希淡医生，其中一名病理学家表示这种挫伤足以让人失去意识，也代表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无法自杀的。

可是，经过一年的审讯，一封神秘的字条出现了。马来西亚反贪会代表律师更暗示字条为“自杀遗书”。

一封据说是由明福手写的遗书和一张那封遗书的马来文翻译在法庭上被呈现出来。

之后，一位证人在作证时指出他也曾经在马来西亚反贪会被扣留时面对严厉的审问方法。他指认希山慕丁哈欣为其中一位涉及明福案件的官员。

“他声称被反贪会官员打得遍体鳞伤，也被拉到去窗边威胁” 玛立英迪亚斯说道。“问题是，这是否足够证明这是反贪会的常态。”

这个问题始终不会有答案。验尸官阿兹米尔慕达法裁决此案为悬案，这表示根据所提呈的证据，他未能确定死因。

“验尸官排除了意外和自杀的可能性，但他对谋杀的可能性欲言又止，最终做出悬案的判决。”玛立英迪亚斯说道。

这个裁决让赵家崩溃。丽兰在判决后面对媒体时，带着充满愤怒和委屈的眼神，为哥哥清白呐喊的画面将久久烙印在人们心中。

他杀

皇家调查委员会在不久之后成立。但在几天内，赵家退出了皇委会，纵使当初是他们要求而成立的。

“我们对副检察官涉及其中（以指挥官的身份）感到不满。很明显皇委会一开始就有偏见。”丽兰说道。“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痛心的决定，因为我们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方法，我们尽了力，我们还到全马各个角落去收集上万个签名来支持皇家调查委员会的成立，但最后我们被逼退出。”

在马拉西亚反贪委员会同意在没有审讯的情况下，解决这起民事诉讼过后，赵家离开了高庭。图：AFP

此外，皇委会的本质是寻找事实，并不会受到验尸官的调查而对法律诉讼产生任何影响。

赵家依然在向最高法院申请检讨判决前，等待皇委会的结论。当申请被驳回，赵家向上诉庭提出上诉。

2014年，上诉庭推翻了验尸庭的判决。这是明福逝世五年后，终于有机会再次调查。三位法官一致认为明福的死因是由一位或多位不明人士，包括反贪会官员的非法行为，造成坠楼后多处受伤而导致的。

拿督哈米苏丹法官更在判词中促请总检查署和警察总长重新展开调查，并起诉涉案人士。

“（法官）基本上，其他法官也一致认同，明福的命案存有违法行为，而反贪会官员可能是犯案人士。” 蓝卡巴星，现任赵家法律顾问说道。“而且这是来自第二高法院——上诉庭的判决，因此你不可能无视它。”

上诉庭的判决，基本上是在告诉验尸庭他们的悬案判决是错误的。明福的死因，根据所有证据，应判为他杀。

错误囚禁

四年后，丽兰才等到赵明福命案展开重新调查。那时候，政府官员已经换了人。赵明福的旧同事已担任高职。内阁同意重新开档调查这起命案。一位新的总检察长，一位新的警察总长，而近期，一位新的马来西亚反贪会主席也上任了。

但是重新调查却给赵家带来了更多伤害。

“他们引用刑事法典第342条文来调查此案。我们之后发现这项条例与错误囚禁有关。”丽兰说道。

我们在已废弃的玛莎兰大厦14楼与她交谈。这是她第一次从明福坠楼的窗口看出去。

“那个官员直接告诉我他们并没有查阅那些报告，上诉法庭的判决，法庭资料甚至是鉴识报告。他们只是接受到指令说要以刑事法典第342条文重新开案调查。

丽兰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很明显感到挫折和沮丧。“为什么明福的案件有了那么多证据，还曾被判为谋杀案，但警方还是将以刑事法典第342条文来调查。”

赵丽兰往她哥哥在10年前坠楼死的那扇14楼的窗口看出去

“这项提议是不相符的。它不适用于此案。”蓝卡巴星说道，我们在玛莎兰大厦举办的赵明福逝世10周年追思会碰面。

“上诉庭证实他是被有效逮捕，因此这（他的囚禁）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是否发生谋杀或误杀事件。上诉庭也表示有包庇嫌疑的可能性。

“他们可以继续这项提议，但我们不能停懈。我们一定要深入调查。”

在2009年7月13日，蓝卡巴星和丽兰在玛莎拉大厦进行的烛光祈祷会/追思会。

当内政部长丹斯里慕尤丁被问及此项提议，他表示赵家要求太多。

“此案件在多年前已结案，所有的司法程序也已进行，包括成立皇家调查委员会和赔偿。”

“赵家接受了赔偿还是不满，并要求更多，在这个情况下，我只能交给总检察署做决定。”

慕尤丁对那些批评表示说是自己误会了，并重申说此案件已由总检查长接手处理。

我们无法得到总检察署的回复，而反贪会主席拉蒂花也拒绝了我们的访问。

未解答的问题

位于马六甲市中心的释迦院，距离赵家只需短短路程。所有佳肴小心排好。庙里的小喇叭播放着佛经。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味道。

这是失去亲人的声音和味道。

赵家人聚集在一起，轮流祭拜。赵明福的哥哥抱着自己的儿子，教导他祭拜的方式。他轻声指示着孩子，并解释祭拜的意义。

赵夫人与她其一的孙子。赵家后一代的子子孙孙都被带到明福的圣坛前祭拜他。

明福的姐姐与妹妹，李军（左）和丽兰（右）在他们的兄弟的圣坛前祭拜他。

墓碑上赵明福的照片，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我们发现赵夫人盯着赵明福的照片许久。“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有了，我想问他为什么，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他会死？” 当我们问她当时候在想些什么，她这么回答。“发生什么事？不问这么多问题，他都无法回答我。我只能一直看着他。

“我告诉明福，已经十年了，我们还在等待答案。” 丽兰忍着泪说道。“我告诉他要努力一点，帮忙我们找出凶手。”

我告诉他：“跟你一起奋斗多年的前同志们，都已经上位了， 都已经执政一年了。”

“我希望我们不用再等多一个9年才能找出答案。”

总结

“赵家需要一个交代，但除了他们，我们（整个社会）需要真相和各方调解，以让我们更加团结并向前迈进。”玛立英迪亚斯说道。

“政府机构不是服务执政政府，而是服务人民。高透明和诚信是这些机构应有的工作态度。就算面对权威，必须给予和维护基本的自由和人权。”

在明福的圣坛前祭拜结束过后，丽君和她的父亲驾驶回家。

明福的死是对马来西亚民主制度的一个考验，据目前而言考验失败。但希望依然存在。

“我相信这起案件能够结案。”杨淑雯说道。“当正确的人被起诉，他们就会说出真相。所有涉及此案或对此案有所了解的官员还在，不论是否还受聘于马来西亚反贪会。”

“我们只需要传召这些人，询问他们所知道的事情。”

“现在已经不是鉴识报告和证据的问题。”玛立英迪亚斯说道。“他从窗口坠落的事实已被证实，所有的伤口也被证实。需要深入研究的是当晚的人为因素。

那些肇事者依然逍遥法外，目击者同样在外边。

他们拥有事情的真相，而我们必须找到他们。